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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记 夏威夷的灰烬里我看到了自己

发布时间:2023-09-30 10:48:37

  手记 夏威夷的灰烬里我看到了自己二手集装箱在北京追踪了一个夏天横跨亚欧美大陆的极端天气,从高温热浪到暴雨洪水。这次太平洋上一座岛屿的山火却直击我心。夏威夷毛伊岛的拉海纳,一座东面靠山西面向海的小镇。它沿水而建的主街,山海间密集的村落和城乡边界枯黄的旷野,都让我恍惚看见自己在哥斯达黎加的家园。

  我经常纠正误以为哥斯达黎加是岛国的言论。不过,虽然哥斯达黎加在地理概念上不是岛屿,但它的气候条件,自然资源,和文化风情,和一个太平洋小岛十分相似。当地人常说“Pura vida!” – 纯净的生命,去享受它吧!因为种种机缘,我在2017年落脚于这片热带天堂。也正是在这个因为生态文明享誉世界的国度,我目睹了令人揪心的环境污染和贫富差距。

  疫情来到哥斯达黎加的那个三月,我刚从南方的一座国家公园田野调查归来。一夜之间,项目被召回,课程转到线上。这一切恰逢我对于西方中心主义的学术研究产生怀疑和不满态度的顶峰。我感到一种迫切的需求,去接触更多在发展中国家的民间用实践带来改变的人群。于是,我联系了哥斯达黎加仍在运行的生态/共识社群。在闭关锁国的六个月里,与搭档和爱犬一起往返于首都和东西海岸,拜访了数个在地团体,以志愿者的身份参与了这些社群的运行。

  这段与在地组织一起实践的经历给了迷惑中的我新的希望和方向。虽然学术政策研究和文化行为的改变间存在很大的距离,知识和理论的运用也并非轻而易举或理所当然。但是,通过加入社群行动并亲手建设和维护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我认识到了自己具有的带来改变的价值。现代社会中人类与生态系统的脱节和人与人之间的精神依赖的丧失,是我们压榨和虐待物质和情感资源的根本原因。通过这样依地而生的小规模实践,我发现自己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链接 – 在社会主流文化边缘创造看得见的改变,将意愿付诸行动。

  于是,2020年末,带着半年多来的收获和反思,我和搭档决定开启自己的探索。我们回到数年前相遇的太平洋东岸,在一块烂泥地上开始建立名为Casa Común的离网家园。“Casa” 是西班牙语里“家”的意思,“Común”则有两层含义 – 既是“common resource”中的“common”, 即我和自然及我和社区的共享家园;又是普通常见的意思,因为我希望这样带着与自然和谐共生初衷建立的家园会越来越普遍。对我而言,这次尝试不仅意在开辟学以致用的道路,更是一次机会来追溯和体会祖父辈在舒适便捷的现代社会形成前经历的挣扎。

  从一开始,我们建设家园的核心理念就包括对生态环境做最少的干预,尽可能地使用废弃和回收材料,在食物、水和能源上最小化对中央系统的依赖,并在废物处理上形成闭环。

  我们从一个二手海运集装箱起家。入驻这块地的时候是是11月中旬,正值雨季末尾。挡雨的屋顶和干燥的地面是最基本也是唯一的诉求。最初的日子里,我们白天挥舞弯刀,晚上在集装箱里搭帐篷“露营”。附近几公里内没有人烟,也没有动静。旱季到来,我们开始建设卫生设施和住所。干厕是由木材厂废弃物料堆中捡到的木板所制,小屋则由镇上种植的柚木和回收塑料制成的瓦片建成。这座室内面积9平方米的木屋在两年里充当了我们的厨房、客厅和卧室。

  ●搬来地里后的第一天早晨,在集装箱里醒来,外面是一片雨季的烂泥 / 作者

  由于这片地域尚未被开发,没有水管或电缆这样的公共设施,第一年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获取电和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依赖白天的日光和夜晚的篝火。饮用桶装水,洗澡用海水。后来,我们安装了最基础能耗的太阳能板和储蓄电池作为能源供给,提供每天6kw的电力。直到今天,家里常年耗电的物件只有三盏节能灯泡,一台电扇和一个冷冻柜。水资源的获取则麻烦许多。引入自来水管道的申请耗时数年,建造也需要自费。所以我们决定自己挖井,并在推土机的协助下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地下六米处找到了水。

  地下水的充足程度由降水量决定,更取决于土壤的储水能力。想要获取稳定的自然水就必须培养土壤的活力。不幸的是,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是只孕育杂草的红色粘土。干燥时开裂,下雨变为泞泥。所以,基础设施逐渐成形的第二年,植被和动物的加入成为了重点。我们开始散养蛋鸡,并且功能性种植覆盖性植被搭配果树和基本蔬食,特别是被称为“三姐妹” 的玉米,南瓜和豆类。逐渐改善的生态环境也吸引来了越来越多的野生动物,鹦鹉、吼猴、蝴蝶、巨蜥……

  我们的付出和坚持确实改变了这里的小环境,但在深不可测的大自然面前,我们极致的投入似乎微乎甚微。太多次,我们面对食木的白蚁和咬人的火蚁感到无能为力;太多次,狂风翻卷的巨响或斜风刮来的漏水让我们无法入睡;太多次,我们惊艳于落日的晚霞感慨身处人间天堂;而太多次,我们又感叹离网的生活太难太累,困难和挑战似乎漫长无际。不过,没有一次经历如同去年二月的那场火灾,让我感到如此无力。

  2022年2月28日,闰年的意外礼物,是弥漫天际的浩瀚烟雾。虽然每年11月到来年3月,帕帕加约急流(即Papagayo Jet, 北半球冬季从加勒比海和墨西哥湾吹向太平洋的西南向间歇性急流)都会带来接近飓风时速的强风,我们所在区域内广泛分布的热带干燥森林里山火也时有发生。但是,近年来的持续干旱状况让山火的风险高于往常。

  那一天,大风依旧毫不停歇地从东面的山头刮来。虽然几天前,内陆地区已经发布了橙色警报,新闻也报道山火已经蔓延开近一万公顷,但我们并没有收到任何撤离通知。

  下午三点,燃烧的气味已经难以抗拒。约四十分钟后,一辆直升机在天际出现并开始往返于大海和内陆,运送海水扑灭山火。那时我紧张了起来,并考虑快速将必需物品打包进卡车里带上猫狗和搭档一起撤退。但是,我却无法迈出脚步—如果天象不改变,火会一直往这个方向来,烧到没有燃料为止。那意味着我们两年以来的心血和汗水都将化为灰烬。我无法将这一切抛在身后,我告诉自己,必须要留到最后一刻。于是,我爬到了集装箱顶,面向山火的方向站立着等待。我给这片土地拍了一张全景。谁知道过了那一天,这张照片会不会成为这一切曾经存在的唯一证据呢。

  下午四点半,烟雾慢慢散去,直升飞机也撤离了。提心吊胆了几个小时的我们疲惫地相拥。虽然逃过了这一劫,这美妙天堂环境里潜伏着的脆弱和暴露也赤裸裸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我们所在的区域每年经历旱雨两季。旱季不仅强风不止,温度持续在30摄氏度以上,且数月滴水不降。雨季则急转为连绵不断的降水,强降水一度摧毁道路和农田,导致生产生活停滞。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一切生命活动都和气象紧密相关,环境的承载能力也因此极其有限。

  然而,近几年,尤其是疫情过后,太平洋沿岸吸引来了大批向往“回归自然”的外来人口。临海的几座城镇无一例外地被大幅度开发。除了基础旅游业以外,长期移民带动了房地产行业的迅速扩展。经济活动增长为当地落后的基础设施建设带来了一定的改善,也同时给自然资源和传统文化造成了极大压力和冲击。路边原本茂密的柚木林一天天消失,推土机马不停蹄地辗平一片又一片的土地。新建房屋的占地面积越来越大,楼层越来越高,离海边越来越近。

  我们搬来的第二年,一个高端住宅区在街对面动土了,它包括51栋别墅和9个泳池。在干旱少雨的海边,如此规模的消耗匪夷所思,我不得不担忧这个小区对我们地下水资源造成的影响以及对未来火灾抢险可能带来的挑战。其实,旱季水资源分配的紧张我们已经觉察到。自2021年开井以来,每年我们的枯井日都会提前。没水的日子里,我们会在小镇水务局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在马路上的消防栓打水。此外,土地中间的季节性河道通常每年中期雨季初始时都会流淌起来。但今年,时至九月河道依然干枯二手集装箱。没有了河流的支持,又缺乏老树的阴凉,旱季里我们的土地上布满了雨季时疯长、缺水就迅速干枯的野草。

  此次拉海纳的山火引起世人关注,不仅因为它后果惨重,更由于这一旅游天堂灾后的废墟与灾前的美景差距之大,让人震撼。在逐步了解灾难的多方面成因后,我发现这次事件暴露出的环境气候脆弱性与暴露度与我们家园的处境十分相似,许多由自然资源分配和人类发展活动导致的灾害诱因都似曾相识。

  这次火灾发生时,处在旱季的拉海纳正经历着高于往年同期的30度以上气温。研究表明,夏威夷州超过90%的区域在过去的30年里都经历着干旱趋势。持续干旱和连续极端强降水天数不断增加。干旱和洪水的交替发生造成了农作物损失、山体滑坡、基础设施损坏等一系列长期挑战。

  火灾发生的几日,毛伊镇的风力达到每小时上百公里。强风以高速穿过山脊,吸干已经饱受干旱胁迫的植被水分,并快速扩散局部火势,将炙热的余烬不断吹向新的燃料。与此同时,狂风摧毁了大量电缆,导致通讯中断,让许多人没有收到撤退讯息。

  不过,这些因素都不及人类活动造成的影响大,尤其是外来人口带来的环境改造和入侵物种。19世纪初到来的美国传教士在湿地和传统鱼塘上建起了房屋,从此改变了海边城镇的风貌。19世纪中期,拉海纳周边的干燥森林和原生灌木丛又被殖民者开发成为甘蔗种植园。到了20世纪90年代,由于生产市场转移,大量种植园被废弃。已经丧失肥力的土壤却无法恢复,并开始大量流失。于是,早年被引入作为牲畜食物的非洲草类开始占据种植园的土地。以至于今天,夏威夷超过90%的本土干燥森林已经消失,非本土草类则覆盖了该州约四分之一的面积。这些野草同样对降雨量的短期波动高度敏感。它们在下雨时疯狂生长,在干燥时快速干枯。据分析,入侵物种在上世纪扩张的同时,夏威夷野火发生率增加了400%。山火灾害的发生,是燥热的气候加上易燃景观的结果。大片枯草保证了强风在几小时内迅速穿过城镇,烧毁种植园时代留下的木质建筑群。

  此次火情未能得到有效控制的另一大因素,是水资源的调配。两个世纪以来,房地产开发商、度假村、种植园和夏威夷原住民都在争夺水权。生态环境中的大量自然水分被经济发展活动耗尽,然而一些世世代代生活在毛伊岛上的原住民却缺乏最基本的用于饮用、洗衣和灌溉的生活生计用水。尽管毛伊岛上不乏碧蓝的游泳池和碧绿的高尔夫球场,火灾发生当天,一些消防栓里却取不出水。当直升机加入灭火任务时,海水也是救灾的主要水力。

  我在哥斯达黎加的生活虽然从未容易,但是我曾经坚信,通过持续观察,不断学习和反复尝试,我可以将自己融于这片土地,在这里可持续地存活下来。我以为,既然人类工业化活动导致地球成为受害者,那么只要我们能够改变生活发展模式,就可以挽回我们的家园甚至改善她的未来。但是,在经历和目睹过残酷的自然灾害事件后,我不禁反思:人类发展所导致的环境改变和极端天气共同作用带来了越来越多、越来越严峻的复合型灾难。尤其在像拉海纳和我生活的小镇这样看似天堂却冲突暗涌的环境下,人类往往毫无防备却又不堪一击。那么,在气候危机下的今天,“可持续”意味着什么?倘若选择继续建设这个“可持续”家园,我又需要作出怎样的准备?

  如果Casa Común第一阶段的任务是尝试纠正人类发展的过去,它接下来的目标是则是应对气候变化的未来。其实,在过去两年的探索中二手集装箱,我们已经逐渐在了解和适应日益严峻的环境气候因子,并依自然条件调节和设计我们的行为。旱季的极值高温对人体和植物的损伤极大,所以我们只在清晨和傍晚劳作,选取本土植物并在雨季来临前栽培,避免消耗体力和有限的水资源;高温的暴晒紧连着雨季长时间的雨水侵蚀导致许多木质材料开裂或腐蚀,于是我们尝试了其它建筑材料,比如草芥和石灰混合的自然水泥板;山火风险的存在也让我们更加重视对于周边植被的定期清理,以及土壤的长期修复。

  气候波动早在人类活动引起的气候变化之前就有了。虽然自然“风险”早已存在,但是自然“灾害”只会在自然与人类本体和社会脆弱性相遇时才会发生。事实是,几乎所有由“自然事件”引起的灾难都有人为原因,无论是发展活动导致的环境改变还是温室气体排放。虽然我们不知道多少灾难是由气候变化造成的,但我们知道,人类活动在总体上增加了气候灾难发生的可能性和严重程度。人类面临的风险不仅来自天气事件和气候现象,更重要的是来自我们的行动和反应。仅将自然灾害归因于气候变化会转移人们对这些社会脆弱性及政治因素的注意力。

  气候变化这样的慢性毁灭过程痛苦得缓慢,却又时不时异常得突然。我们的精神都在被一点点消耗,有时只剩下微薄的斗志做一点点改变并希望那足够避免灾难。我们永远想要相信灾难虽然已经不远但是不会降临,也许会带来损失但是自己或可逃过一劫。对于气候变化时代极端天气危害性的认识不足,和一贯以来风险防范意识的欠缺和侥幸心理让许多人宁愿原地不动,直到目睹别人撤离或自己成为灾难的直接受害者。

  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不是因为我与一场山火之灾擦肩而过,也不是因为我在哥斯达黎加这样的“天堂”有座家园,而是因为我在建造这座家园的过程中经历了环境气候的考验,让我直面风险而无处逃避。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决定在哪里生活,如何建造自己的家园,或有能力在灾害来临时自救。但是,每个人都可以给予自己提升气候变化风险意识的保障,认识到不采取行动应对气候变化的实际成本。了解风险是气候危机下可持续生存和发展的基础。

  当然,人类的存在并非必要。不过,在延续现状和增强韧性这两种可能性间,我选择后者。因为与其成为气候变化的被动受害者,我更愿意为我的家园做一份努力,而这个家园是所有我在乎的感情、留恋的场景、珍惜的回忆和向往的未来的一份缩影。我也相信,在每个个体采取行动的同时,我们会改变社会的文化。其实,气候危机给予了我们机会,为未来做出准备。(责编 / 张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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